2011年6月25日,劉福堂現場調查海南省萬寧市石梅灣風景區水椰被毀事件,手拿一顆剛萌芽的水椰種子
曾被公眾譽為“環保斗士”的劉福堂,于2012年10月11日上午9點在海口市龍華區法院出庭受審,被控“非法經營罪”,涉嫌用香港書號出版環保話題的圖書,并銷售或贈與他人。十余年來,為宣傳環保,搞調研,他買書、印書、郵書,自掏腰包就花了二十來萬
書案
10月11日早晨7點半,65歲的劉福堂被醫護車送入海口市龍華區法院。這是他近期首次露面。兩個多月前,病中的他在醫院被海口市警方帶走,隨后以涉嫌“非法經營罪”被批捕,羈押在海南省司法醫院,一直未予取保候審。
9點開庭。穿著便裝的劉福堂等4人被法警依次押入。身高近1米8的劉福堂步履蹣跚、雙頰深陷、眼神黯淡。入座被告席前,他分別向審判席、公訴席、辯護席及旁聽席鞠躬致意。
被指控為“非法出版物”的5本書,分別為《綠色的夢》、《生態斗士劉福堂》、《天地良心》、《海南淚(一)》及《海南淚(二)》,主要是劉福堂關于生態環保的吶喊、他的政協委員提案以及參與海南環保事件的過程實錄和評論。
海口市龍華區檢察院指控,劉福堂沒有取得國內省級出版行政主管部門的批準,私自印刷圖書,并銷售、贈予他人,涉案圖書共18000冊,非法經營額44.4萬元,其中已銷售《天地良心》、《海南淚(一)》、《海南淚(二)》三書4034冊,非法所得7.8萬余元,屬“情節特別嚴重”。
“你出這些書,掙到錢了嗎?”辯護律師詢問。
“我感到非常冤枉的就是這個問題。我要是為了賺錢就沒必要出這些書了。”劉福堂渾身顫抖,雙手撐住被告席鋼管條凳,哽咽著說,十余年來,為宣傳環保,搞調研,自己買書、印書、郵書,自掏腰包就花了二十來萬,“說我營利7萬多,但跟我所付出的相差非常遠,其他那些錢全是我自己的工資,如果為了營利,我絕對不會干這種傻事。”
海口市龍華區檢察院公訴人發表公訴意見時,也承認劉福堂多年來在保護生態環境方面,做了很多工作,有很大成績,但功就是功,過就是過;依據1998年最高法院《關于審理非法出版物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》規定,出書沒有通過正規出版社走正規程序,違反關于不得買賣書號的規定,購買香港書號,私自印刷、發行非法出版物,就是非法經營犯罪。
辯護律師作無罪辯護稱,涉案圖書不是淫穢書籍,也非盜版書籍,更沒有煽動顛覆國家政權;劉福堂自費印書是為了宣傳環保,不是出于營利目的,不符合非法經營罪主觀要件;劉的行為也沒有嚴重危害社會秩序和擾亂市場秩序,予以行政處罰足以懲戒。
“非法經營罪是行為犯,在主觀方面并不要求行為人有營利目的,就像我們通常說經營人生一樣,經營不一定都有營利目的。”公訴人比劃著雙手,答辯、微笑。
庭審最后,劉福堂再度哽咽,自稱與盜竊、搶劫殺人犯、經濟犯一起坐牢,非常冤枉。“所謂非法經營罪因我而起,連累這么多人,我感到很抱歉。”劉福堂站起來,向一同受審的3名印刷廠經理和業務員深深鞠了一躬。
劉福堂的書
《天地良心》
劉福堂身陷囹圄后,親友曾多方奔走呼吁放人。但相關辦案人員說,劉案是鐵案,翻不了,賣給海南省各市縣林業局三千多本《天地良心》,營利6.8萬元,有正式銷售發票為證。
案發后,海南省18市縣林業局中,有16市縣林業局對劉福堂作出不利證言,稱以20元或23元每本支付了書款,只有瓊海市和瓊中縣林業局收到書后未付款。對此,庭審中劉福堂解釋說,各市縣林業局為支持他宣傳環保,以單位整體購書,因要報銷,他還頗費工夫專門找了正規發票。
《天地良心》,是劉福堂記述自己擔任海南省政協委員(1998至2007年)十年間,為保護生態環境建言獻策,及與方方面面刀光劍影的斗爭故事。
劉福堂是河北興隆人。1988年海南建省后,從東北航空護林局調至海南負責森林防火事宜。4年后,他被提拔為森林防火辦主任,并在這個崗位上一直干到2009年退休。
“初登海島的那幾年,滿山遍野的林木,確曾使我驚羨過,陶醉過。”劉福堂在博文中寫道,隨著時間的流逝,原有的那些天然林,許多都從視野中消失。一片片繁茂變成芒果、荔枝、檳榔的花果山;一段段挺拔的海防林被高位養蝦池、鈦礦坑、水泥群所取代。
2001年,在海南省政協支持下,劉福堂親自上陣,兩次航拍,真實記錄了海南省海防林被毀壞情況。一位當時參與報道的海南媒體記者說,個子高大的劉福堂用繩子將自己系在狹小的直升機上,冒著風險拍攝飛過的海南每一座大山、每一片林子,沒有劉福堂的航拍,就沒有3年的海防林修復,以及后來人大的環保執法檢查。
2003年1月17日,海南省政協四屆一次大會上,時任海南省委書記王岐山在聽完政協委員劉福堂作的《我省毀林案屢禁不止原因及對策》發言后,神情激動,高舉右手,要求作一次特殊發言。這作為當時“兩會”期間轟動一時的新聞事件,媒體曾以《委員“放炮”:一份讓省委書記“坐不住”的發言》廣為報道。
2003年12月,海南省萬寧市一處海防林,因有公司采鈦被毀掉。當地老百姓阻止公司非法毀林的行為,卻有兩位村民被當地公安部門以破壞生產罪抓走。
當時身為海南省政協委員、同時還是省政協人資委副主任的劉福堂聞訊趕往現場調查,并幫助被抓村民請律師。還在省政協會議上遞交提案,為身陷囹圄的村民喊冤鳴屈。最后兩位村民被無罪釋放,而那片被毀掉的海防林如今已經補種上了木麻黃,恢復了昔日的郁郁蔥蔥。
2009年1月,劉福堂退休后,所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撰寫《天地良心》這本書,上述事件被悉數收錄。在書的自序中,劉福堂寫道,“回首10年(政協委員)的付出,我的感想只有一個字:值。我做到了韓愈的那句名言:仰不愧天,俯不愧人,內不愧心。”
10月11日,劉福堂曾在庭審中回憶說,當他將《天地良心》書稿寄給出版社時,卻遭到國內3家出版社的婉拒,理由都是“內容太敏感”,其中有一家出版社經過三審,建議修改書名出版。
但劉福堂認為,《天地良心》書名是書的靈魂,拋掉“靈魂”則書無價值。在境內難以出版的境遇下,他只好用香港書號出版。
劉福堂在海南省林業局的老同事劉基權,庭審中作證稱,《天地良心》對于林業工作者來說,非常有現實指導意義,海南各市縣林業局只是象征性地給些成本費或贊助費。
2012年10月11日,劉福堂受審當天,環保志愿者從全國各地趕到海口市龍華區法院,以示聲援 (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海鵬飛/圖)
孤獨
作為官員,劉福堂是一個“異類”,被人稱為“官場掃把星”,但他愿意做這樣一個孤獨的“環保斗士”。劉福堂的家人曾對媒體說,“這樣的為官之道得罪了不少人,有人寫匿名信舉報他,有人打來恐嚇電話。家里人對他的人身安全很擔心。”
2009年1月,劉福堂退休后,繼續留在海南,沒回內地與定居在上海的妻子團聚。他每天不看電視,不出門散步,成了天涯論壇“海南發展”里的常客,也是“微博控”,每日更新,關鍵詞離不開環保、污染。
一名與劉福堂交往多年的海南本地記者說,退休后的劉福堂,為了擴大自己對海南生態環境事件調查的影響,開始學習上網、學習打字,用手寫板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電腦。長時間的超負荷運作,使他迅速衰老,牙齒掉了、頭發掉了、背也駝了,與十年前初見時的高大挺拔、儒雅穩重大相徑庭。
為滿足網友的期待,劉福堂時常寫到凌晨兩三點鐘,有一次兩天只睡了三小時覺。但他樂在其中:“短短一條140字的微博,就能讓那些肆意毀林的人坐立不安、惶惶不可終日。”
劉福堂“環保斗士”的形象,也爭議纏身。一些被他批評的企業,質疑他只聽村民一面之辭,不加調查核實即發微博指責,且罔顧海南發展。一位在網絡上與劉福堂相識的海南環保志愿者說,劉對海南、對環保生態愛得很深,看到有破壞森林資源的事情發生,他就會憂心如焚,難以容忍。
“文昌人關注過萬寧的水椰嗎?沒有。萬寧人關注過文昌的采礦嗎?沒有。海口人關注過三亞的‘椰夢長廊’嗎?沒有。三亞人關注過海口的西海岸嗎?沒有,沒有,都沒有。最終,大家共同的感受是:無助、無力、無望……最終,你、我、他,大家都是孤獨者、失敗者,怨誰?”對于經常孤軍奮戰,劉福堂曾寫下如此博文,并在贈給海南環保志愿者的書上寫道,“海南人民應像潘多拉星球人學習團結奮進,保護好美麗家園。”
2012年4月10日,民間組織“中外對話”與英國《衛報》共同舉辦的第三屆中國最佳環境報道獎,劉福堂獲得“最佳公民記者獎”。評委會在頒獎詞中寫道:“在中國,65歲的記者極其罕見。但65歲的劉福堂與這里的年輕記者們的不同還有一點:年輕的記者們為中國專業性最好的媒體工作,但劉福堂所用的媒體非常簡單:一個新浪微博。一年前,劉福堂用微博披露海南省毀林事件,引起公眾關注。評委會認為:他的個人微博所起的作用,不亞于一家報紙。”
頒獎后第三天,劉福堂趕到海南省樂東黎族自治縣鶯歌海鎮,對當地一處火電廠選址問題引發的爭議進行報道。劉福堂累計發布數十條微博,內容涉及火電廠選址爭議、警民沖突現場、傷員情況等。
當天,鶯歌海籍人士在三亞市的老火車站為受傷的鄉親發動募捐,劉福堂送上了500元的個人捐款,并向現場的市民贈送了他寫的《天地良心》和《海南淚(一)》等書。
兩個月后,經實名認證并擁有1.6萬粉絲的劉福堂微博及博客被封。
數日后,浙江環保志愿者吳柱打電話給他,“有沒人電話聲援你?”
“你是第一個。”劉福堂苦笑道。
2012年7月,劉福堂“非法經營”案發,被抓,身陷囹圄。
“他就像唐吉訶德,或者說螳臂當車那樣,(到處亂開發)這種趨勢就像是滾滾洪流難以阻擋,他很悲劇。”海南一名與劉相熟的環保志愿者說。
劉福堂在查看被燒毀的野菠蘿樹,這樣的場景今后可能不再有。 (圖片來源 南海網/圖)
等待
10月11日,劉福堂受審當日,幾十名環保志愿者從全國各地趕來,聲援劉福堂,其中不乏海南本地人。
一名海南環保志愿者說,她80年代來到海南,那時的天明凈湛藍,現在江河水下降得很厲害,到哪里天空都是灰蒙蒙的。海南本地人比較隨遇而安,本地沒什么環保NGO人士,如果劉福堂坐牢,恐怕再也沒有人為海南環境鼓與呼。
同樣趕到法院聲援的,還有謝朝平案代理人周澤律師。兩年前,作家謝朝平以《大遷徙》一書記錄三門峽水庫移民的蹉跎命運,被陜西省臨渭區公安分局以涉嫌“非法經營罪”立案調查,其書也被以“非法出版物”之名查抄。此事引起全國性的激憤,陜西渭南警方成為眾矢之的。30天后,謝朝平從看守所中釋放。
開庭當晚,劉福堂家屬委托周澤作為劉案辯護人。10月12日下午,在劉福堂兒子劉音及兩位環保志愿者陪同下,周澤到海南省司法醫院會見劉福堂。
會見前,醫院傳來消息,庭審當晚,劉福堂吃了數片安眠藥,都沒能睡著。周澤律師介紹,會見后,劉福堂兩次情不自禁地抹眼淚,并一度哭出聲來,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。
劉福堂說,他以前犯過抑郁癥,后來治好了。幾個月來,他被關在封閉的司法醫院監室里,無法接觸外面的世界和家人,又沒有陽光,犯病了——有時會無法控制情緒,還失眠,吃五六片安眠藥都無法入睡,每晚都要起來在監室里走動。開庭前一天,他只睡了一個小時;開庭當天,只睡了兩個小時。
一天都不想在司法醫院呆了,早點出去就好,有罪無罪都無所謂了。在會見的最后,劉福堂這樣告訴周澤。
出事前,劉福堂曾在微博留言:“如果有一天,我被請去喝茶,請不必為我擔心,我只不過說了真話;如果有一天,我被送進關押,請不必為我申冤,因為我沒有犯法;如果有一天,我發生不測,請不必為我傷心,把骨灰埋在樹根下,讓塵泥化作沃土,催生真理的種子早日萌發。”
網絡編輯: 謝小跳